01 爱与自爱
我对紫砂壶的喜爱,源于养壶旗开得胜。
紫砂壶会变。玩壶的人,追求这种变化的乐趣。
养得好的壶,会产生如玉一般温润的光,由里及外地渗透。行话叫“包浆”。
作为一名新手,我歪打正着得到一把好壶。
大红袍的泥料,刚被热水浇淋,壶身颜色立刻变暗,泥料收缩,应了那句“无朱不皱”的说法。
如此速度,一周后,这把壶已像养过数月。
几位懂壶的朋友见后大为惊叹,夸我“极具灵性”,“智慧都传递到壶里了”。
如此赞美,极大激发了我的热情。
为了更有效地将我的灵性与智慧传入壶中,我有空时便将壶放于手中把玩,用手心的温度爱抚它,用柔软的棉布擦拭它,时时观察它的变化。
为了养壶,我更是四处寻找好茶,用一壶壶茶汤泡养它。再将茶喝下。
作为原本不会喝茶的人,后果自然不大妙。
我隔三差五经历失眠头晕恶心,有时站立不稳,偶尔心律紊乱。
但想着我的灵性和智慧会在不远的将来,显现在壶上,这点小小不适,可忽略不计。
除了独饮,我还邀约爱茶的朋友同饮。假作懂得“回甘”“生津”“喉韵”的美妙,实则期待对方能开怀牛饮。唯有如此,我才能不停地把一壶壶热水注入壶里。
今年春节,为了用生普泡养一把新到手的四号深井底槽清的壶,我更是夜夜与家人推杯换盏,把茶言欢。终因生理期不胜茶力,病倒了。
卧病在床十余日,自怜的同时,更多的是自我感动。
如同一个母亲,为了心爱的孩子历经煎熬。如此自我牺牲,真爱也。
自我感动的同时,我也着实担忧着。紫砂壶这些日少了茶汤的滋养,之前的光泽,还能保持得住吗?
母亲也担心着,少了自己的督促,孩子全年级前三名的位置还能稳固?
当然,我最终极的担忧是:如果茶壶没了之前的光泽,我的灵气与智慧岂不是失了证据,之前的心血都白费了?
我爱紫砂壶,更爱一把把美壶背后那个美好的自己。
这让我想起以前在香港念书时遇见的一位女教授。
她面颊消瘦,颧骨高突,山根挺拔,目光冷峻,不苟言笑。
一次讨论一部文学作品中的男欢女爱,她提出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:Is this love or self-love? (这是爱,还是自爱?)
台下怀着对爱情遐想的年轻人,被作品里的描述感动得死去活来,自然都答:LOVE!
女教授冷冷一笑,透着不屑,不置可否,转身离去。
卧病在床的我想起她。
我还想起宗萨仁波切。
在《我们真的爱过吗?》一文中,他精辟地指出:我们所有的爱都基于自我,都需要回馈。
这无异一桶冰水,泼到因为爱而自我感动的人们身上。
真相使人清醒,继而恐惧逃避。《我们真的爱过吗?》是一篇极好的文章,我向无数人推荐,自己却不愿再读。
病愈后的我继续养壶。当然,以一种less crazy的方式。
可是,无论我如何郑重其事地提醒自己:all passions come from self-love(所有热爱,皆因对自己的爱),但只要有人赞美我养壶的灵气与智慧,我便抑制不住地狂喜,接着被自己那颗爱壶之心深深感动。
我执,是一个问题。
但宣称自己没有我执,或比他人的我执少些,是一个更大的问题。
02 初次约会,宜温柔
一把新壶使用前,需要开壶。
开壶的方法很简单,放在茶汤里小火煮十几分钟,即可。
“吴带当风”是我喜欢的制壶工艺师陈小伟和她丈夫的原创壶型。
泥料是顶级的四号井底槽清,且是金林传砂出品。
同时,壶上刻字 ——“方寸之间”,特别符合我那段时间的心情。
当时因父亲生病,我在家中陪他。几个月,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,思考着人生无常生离死别等宏大命题,正好应了那句“方寸之间自有天地”的意境。
如此一把壶,收到了自然当宝。
开壶时,往清水中放入一把出金花的生普茶叶。随着茶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,茶汤的颜色一点点变深,浸泡在里边的壶,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。
十几分钟,一眨眼过去。
美壶配好茶。
想象着它们此刻耳鬓厮磨干材烈火,我怀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心情,久久不愿关火。
几十分钟,也很快过去。
最终,我极不情愿地将茶壶从茶汤里捞出,在阳光下凝视它,端详它,想象着它在不远的未来熠熠生辉,感觉很美好。
忽然,壶身上冒出一条长长黑线,甚是突兀。
我赶紧用清水洗,毛巾搽,多次尝试,黑线依然春蚓秋蛇般匍匐前行。
原来开壶时间过久,茶渍已留到壶身上!
我垂头顿足,万分懊恼。
不禁想起多年前类似感受。
一位女友,临近不惑,想找一个人生归属。
一日同学会,和某位单身男同学对上了眼。
男未婚,女未嫁,眼看要成了一桩好姻缘。
当晚,大家喝了不少酒。
女友长期在国外工作,性情奔放,越过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繁琐,直接霸王硬上弓。
第二日清晨,男同学尴尬撤退,从此人间蒸发。
女友非常不解,找我倾诉困惑。
我听后颇为懊恼,只能说:在中国,初次约会,宜温柔。
那时的心情,与此时开壶失败的感受,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
紫砂壶与茶,作为中国文化的国粹,自然遵循老祖宗的谆谆教诲 —— Moderation is the best policy(中庸之道,上上策也)。
03 味道
紫砂壶吸味,长期泡一款茶,会留有它独特的香气。
为了避免串味,所以有“一壶侍一茶”的说法。(当然,也有人认为这是壶商为提高销量的诡计。)
壶对茶需从一而终,因为后者在它身上留下了味道。
但茶对壶却不必忠诚。如此刻我家的现状,壶多茶少,几把壶排着队,如后宫翘盼帝王的嫔妃,等待着被同一款茶泡养。
借壶与茶的关系说事,可以做一些学术研究。譬如——
·《从紫砂壶与茶的不对等关系中一窥二元对立的困境》;
·《紫砂壶与茶的性别研究》;
·《浅谈如何解放紫砂壶被构建的女性化身份》;
……
今天这篇文章,托不起如此厚重的题目,只希望解决一个形而下的技术难题:一壶侍一茶,如何决定哪款茶配哪把壶?
为此,我请教了专业人士。
根据专业人士的意见,壶与茶约会的时间,顶多几个月。每换一款茶,便冒着破坏味道的纯粹、可能养坏壶的风险。
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位朋友,也是姑娘。
她有一张网红脸,确实天生,比医美流水线上做出来的漂亮。
她走路婀娜多姿,言谈千娇百媚。如此窈窕淑女,自是君子好逑。
为求得如意郎君,她也不抵挡各方攻势,隔三差五换着男友。
花前月下,时光飞逝。一晃已过而立之年。
某日,她忽然惶恐地问我:“为何每个男人都愿与我约会,却不肯娶我?”
我也不懂,转身向另一位年长的大姐请教。
大姐浑身散发着古装剧里大房的正气和威严,义正严辞地告诉(or告诫)我:女人若想嫁得好男人,便不可有狐媚气。沾染的男人多了,身上便有水性杨花的味道。
大姐这段话,放在今天,自会遭到各方诟病。她会被视为父权制的帮凶,或大奶教的代言。
但抛开意识形态的问题,一个现实困境是:若不试,便不知是否合适;若试试,便留下挥之不去的味道。
可人总希望多一些经历,为自己寡淡的气质增添一点味道。
但经历多了,风韵便成了风尘。
所以,多少是对?如何是好?
哎,可怜的紫砂壶,不可随性约会,无法离婚,即便死了配偶,也难改嫁。
一切皆因,那款茶已在它身上留下刻骨铭心的味道。
感谢杜佳拍照,及志丽排版。
– End 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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